傍晚接到黃 老師的電話,想說,不知道舊作重新出版的事談得怎麼樣了?
「欸,阿婆──。」聽這聲音,大概談得不太順利吧?
「說我做阿公了啦──。」這?分明該是高興的心情,怎麼電話裡聽到的卻是沉穩好似擔憂的語氣?誠惶謹恐的,也只能先心虛的道喜了。
「真的?恭喜啊,你做阿公了,是什麼時候的事?」
「今天早上啦──,清晨裡半睡半清醒的眠夢到國峻,正覺得納悶,就被一陣電話聲吵醒,是國珍打來的,說是孩子生出來了。」仍舊是一副隱藏喜悅的聲音。
「是國峻來跟你報喜的啦,男生還是女生?」
「是『小明』啦──,說是Q毛,跟我一樣……;
生出來的時候眼睛就晶晶亮的張著,一直看……」開始有一點炫耀的意味了。「小明」是黃春明筆下經常會出現的男孩名,不管是文本還是劇作,通常都會有個祖孫情深的阿公同台相伴。至於黃大師有如註冊商標的蜷髮,在宜蘭市井可是赫赫有名,鄉親們或許不識黃春明何許人,卻總是會笑臉招呼這位「電視裡那個Q毛的」。
「吔──,那不就是你的『毛毛』?頭髮有很多嗎?剛生出來不是都會濕濕的黏著,怎麼看得出來是Q毛?」「毛毛」是黃春明多年前藉娃娃的眼看天下的著作《毛毛有話》的主人翁,是一個有很多新奇觀察意見的新生兒。
「那有小孩子生出來就開眼的……,我七十四歲才當阿公,是別人這個年紀都『做祖』了……。」從這裡開始,是一個新手阿公的細細唸,夾雜著小說家特有的敏銳和無限的想像,歡喜的心終於展露無遺。
「欸,黃阿公,你有一點『厚展』哦!」
「『蕃仔田厚展』哦?哈…哈哈……。你那知?我小時候,就是番仔明啊!」
「蕃仔田厚展」是宜蘭的俗諺,說的是早年不擅長農耕的原住民,大都是倚靠天然地利,逐年移轉的「火燒田」農作方式,田是老天爺的。在那個年代,能夠擁有一片自己的田,是多麼稀奇值得誇耀的事,尤其是原住民,更是會把田掛在嘴上,到處炫耀。至於番仔明?想來不脫自小不受管教、喜愛到處趴趴走之類的野小孩吧?
在這天之前,黃 老師總是很淡然的看待「當阿公」這件事,不是他愛提,是經常有人想當然爾的問起,每次黃 老師的回答不儘相同,但總是一致的雲淡風輕,好像並沒有很大的期待,同時也放話自己不是會含飴弄孫的人,理由是: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,時間根本不夠分配。然而這一切的話說不在意,在初為人「公」的這一天,瞬間自然瓦解。
今天是黃 老師行程倉促的一天,早上有羅東聖母醫院的剪綵,中午還要趕到花蓮,有一場公視的錄影座談,傍晚才疲累的回到宜蘭的劇團辦公室。
「恭喜啊,黃阿公──,以後都叫你黃阿公囉?……」
「有去看過新阿孫了嗎?」幾隻劇團的老魚兒七嘴八舌的賀喜聲不斷,
「有啊,隔著玻璃遠遠的看,長得很像國峻,和我兒子一樣,比較像我太太他們那邊的長輩……。」
隨後的閒談中聊著新年度要演出的劇碼,新手阿公突然插了句:
「欸,以後『小明』也要給我們演哦!」
嗯──?一時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,沒有人來得及聽懂。
「還有『小李子』啊,『小國王』也是,……」
懂了,這「三小」都是「黃春明的兒童劇」裡的主要人物,劇中年齡都在七歲上下,都是調皮搗蛋、貫穿全場的鬼靈精。這些年在宜蘭,有不少稚齡的學童曾經成功挑樑詮釋過這些角色,只是啊,幕後培訓的心酸可也是一大籮筐的呀。話說回來,這位上路才第二天的新手阿公,未免想得太遙遠了吧?
「欸,到時候你們要好好的教,不可以太凶,……」
「你自己教吧,黃阿公,有你在,誰敢凶啊?……」其實啊,黃 老師對小演員的寵愛,經常造成排練場上紀律不張,早已是大家公認卻沒輒的事實。
掩不住笑意的春明團長大笑回應:
「到時候?我不知道蒸發到那裡去了,哈,哈……」哄笑聲中,為了黃阿公不經意吐露的心意,分沾了喜悅的魚兒們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商議,結論是:
「放心吧,黃阿公,也可以不用等很久,你們爺孫倆隨時都可以同台演出。」
到底有何妙策?幾個臭皮匠都是黃大魚(兒童劇團)的主要幹部,只要是這群資深魚兒共謀起議,加上春明團長有點頭同意,是可以做成決策的。就現有的劇碼來說,《稻草人和小麻雀》裡那對經典的祖孫──老農夫和小明──照說是首選,可是要等比較久,至少是七年以上的儲備培訓;其次是《我不要當國王了》閱兵大典裡的娃娃兵,上幼稚園的年紀就可以參一咖了,只要等個三五年,黃小明就可以上場鬥熱鬧了,在這齣戲裡黃阿公可以串演說書人的角色,勉強算是同台;上上策是另一齣經典《小李子不是大騙子》,戲裡有個大場是武陵江畔的市集,從微曦擺攤到清晨趕集好幾個唱唱跳跳的橋段,人來人往的場子裡要安排個手抱娃兒的路人甲,或是牽著孫兒逢人招呼的路人乙……其實不難,只要有開戲,隨時都可以。
這一天有人仗著自己初升級的新身份,硬是臨時請假,不出席晚上《九彎十八拐》的編輯會議,說是要回台北探阿孫。既然本人的歡喜這麼大、皮這麼厚,也不會有人膽敢阻攔。
這天新生兒因為黃胆,在照護室裡曬燈光。午后,還不曾手抱孫兒的黃阿公,戴口罩、穿著防護衣,和黃阿嬤一起輕手推門入房;連呼吸都暫時忘記的豪放老人,目光直視柔和光束照護的小娃兒,深怕攪擾似的刻意放緩腳步,大約還有一公尺 吧?原本一臉沉靜的嬰兒,突然無預警的號淘大哭,張大口,不停歇,小小舌頭因奮力而不停顫動……;這聲勢如排山倒海而來,讓自以為很有孩童緣的黃阿公瞬間愕然無措,自忖:「別人家的小孩都那麼喜歡親近我,怎麼自己的阿孫初次會面,卻號哭不停歇?」僅僅一米 之遙,頓時有如天涯。
在黃師母的敘說裡,平日裡温良乖順的寧馨兒,從來不曾如此聲嘶力竭,在黃阿公的驚慌無措裡,那一分鐘好似一個世紀般久遠;聞聲前來的護士小姐檢視、安撫也是無策,反身笑臉問說:「是阿公、阿嬤嗎?要不要抱一下?」心虛忐忑的新手阿公一時不敢出聲回應,只見護士小姐熟練的抱起嘶聲的嬰兒,輕手放進黃阿公的懷中,過程中,那不解事的小娃兒仍是緊閉雙眼,全程顫聲啼哭不休。
金孫入懷,不是小過半响,是馬上,哭聲立歇,稍候,原本緊閉的眼皮緩緩開合,眨巴眨巴的好似在梭巡温暖的來源,隨後黑白分明的星眸,斜眼定視,久久,目光好似和黃阿公的心意相接,這一刻,祖孫倆初次相認。
「我有這麼『凶神』嗎?我才進門,你連看都還沒看我一眼,怎麼就哭得這麼嚇人?」
「我等了好久……,你怎麼現在才來?」
以上是黃阿公的心內話,以及黃阿公自以為接收到的黃阿孫的心語。
傍晚,春明阿公出席一週一次的編輯會,會中口沫橫飛的敘說了第一次手抱金孫的驚聳過程。故事的末了是新手阿公的心內話:
「我心裡在想,這一抱還真難得,他可是等了七十四年才碰到我,讓我抱到……」這個賴皮的老人,明明心裡高興,嘴巴還是要繞著說話。
「是你等了七十四年才抱到孫子吧。」還是有沒大沒小的人敢回嗆沉浸在欣喜中的黃大作家。
「好家在,我有活到現在,才有機會做到阿公,……是哦,好危險哦,還好我有做到阿公。……」一連串不是很有邏輯的讚嘆囈語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這位在別人當阿祖的年齡才初次當阿公的◇ 2009/3/5 于聯合報副刊
◇ 九彎十八拐雙月刊第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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